电影《彼得罗夫的流感》俄罗斯版海报
谢列布连尼科夫对《彼得罗夫流感》一书情有独钟,将其盛赞为当代俄语文学中罕见的杰作。除电影之外,还将其搬上了戏剧舞台。戏剧版《彼得罗夫流感》非但表现形式及手法与电影迥异,在艺术解读上也另辟蹊径,以相对有限的舞台空间呈现出无比开阔的思想内涵:戏剧开场时成年彼得罗夫在电车上遭遇的那群疯子,原来不是别人,正是他幼年时在新年枞树联欢会上遇见的那群演员。
故事看似构成了闭环,却似乎总有些不对劲儿。一面是庸俗晦暗的平淡生活,一面是诡异怪诞的魔幻现实,而后者既可能是实实在在的魔幻,亦可能是流感谄妄的幻想。读者跟随人物在不同时空来回穿梭,也和人物一样迷失在催眠般的盗梦空间里:死人复活——真相抑或幻想?伊戈尔到底什么来头?彼得罗娃真的是杀人狂魔?彼得罗夫真的杀死了谢尔盖?小说文本如同一个魔方,可以轻易拼凑起单面的真实,却很难同时凑齐六个面,而且稍稍一动,之前拼凑好的那面也凌乱了;它更像一个迷宫,其间散落着不止一根阿里阿德涅之线,沿着每一根都能走到出口,但沿途观感却迥然不同。以下试举四种逻辑自洽的解读方式。
冥王说
阿列克谢·萨利尼科夫
人格分裂说
最后,彼得罗夫的人格分裂大概还与某种重大的精神创伤有关。对此小说中没有明确表述,却能找到蛛丝马迹。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文字:
他这辈子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,因此也从未体会过失望。自然,他也有些小小不言的麻烦,但都不至于为他的生命插上十字架,像他青年时代的朋友谢尔盖那样。他也可能会遭受一些严重损失,比如儿子也许会出什么事,前不久不就有个跟儿子差不多大的小男孩,带着冰鞋出了门就再没能回来吗?妻子也许会另找个男人,不过这也正常,毕竟妻子跟他已经离了婚。(第7页)
以人格分裂为出发点,“死人复活”亦可得到合理解释。从上面引用的文字来看,“死人复活”似乎确有其事,毕竟是广播里报道的新闻事件。但换个角度想,作为人格分裂者,彼得罗夫自然可以幻听到任何他想听到的东西——“假如彼得罗夫此时打开车上的广播,他一定能听到”。
魔方也好,迷宫也罢,都同样既是小说构筑的文本世界,又是现实生活、人类世界本身。对于萨利尼科夫而言,文学是对当下现实的反思,而魔幻现实主义是解释现实最为便利的工具。倘若抛开虚实层面的表象,而深入本源,则或许又可得到以下两种解读。
生活异化说
第三种解读认为,冥王并不存在,但小说中的所有人物或多或少都是疯子,而逼疯他们的正是异化了的生活(戏剧版正是基于这一解读)。小说的叙事在苏联和当下两个时空中交错展开,反复将当代与历史进行对比(特别是电车上的疯子们关于政治、社会福利的争论,彼得罗夫与父母及岳父母那代人的观念交锋)。彼得罗夫差不多是作家的同龄人,他们在苏联末期度过了相对安逸的童年,在少年和青年时代却遭逢分崩离析和混乱无度,这不可能不对他们的三观产生深远影响。叶卡捷琳堡曾是苏联解体之后最为混乱的地区之一,暴力犯罪层出不穷,一度被称之为俄罗斯犯罪之都。小说中随地丢弃的注射器、死在楼道里的小流氓、比犯罪小说更为黑暗的街头真实……正是被异化了的现实导致了人们心理的扭曲和精神的疯癫。
书中有这样一段文字,颇耐人寻味:
如今,仅仅几年光景,大家都变得不苟言笑了。那年秋天俄罗斯刚经历了金融危机,但人们却很快活;眼下并没有危机,况且临近新年,可路上的行人却一个个愁眉不展。看上去大家似乎都比九十年代穿得好了,吃得也更饱了,却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似的。也许恰恰少了些奔忙。以前的城市居民像一群蟑螂,大家都忙着赚外快,争先恐后地到处抢购便宜衣服和食品,着急忙慌地追赶公交车,就跟每一趟都是最后一趟似的,一门心思早点儿到家,唯恐在黑黢黢的楼道里撞见不要命的吸毒者。而如今,人们走在城市的街道上,如同走在主人屋里的宠物猫。(168页)
初看这段文字,似乎在说:现实生活得到了改善,居住环境变得安逸了,人从蟑螂变成了宠物猫。但若从人物的主观心理感受出发品味这句话,则恰恰相反:即初到脏乱差的环境里,人是厌恶抗拒的,但时间久了,就安之如饴了。换言之,并非异化的生活实现了正常化,而是人被异化的生活同化了。
电影《彼得罗夫的流感》剧照
生活本来说
如果说第三种观点指向的是特定的当代现实,那么第四种观点则指向普遍的人类生活:冥王并不存在,人物也并非疯子,只不过生活本就荒诞无常,每个人心里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和脏事。抛开那些疯狂的流感谄妄,书中人物其实都是再普通不过的。彼得罗夫是个循规蹈矩的修车工,还是个重度拖延症患者(家里滴水的水龙头,父亲留在车上的庸俗装饰);彼得罗娃是个颇有些厌世心理的图书管理员,她对那些该死的渣男毫无怜悯,对露天市场上的小贩却充满了同情。夫妻二人都极有公德心,生怕将流感传染给别人;他们在省城拥有两套住宅,却过着连“番茄自由”都无法实现的日子。总而言之,彼得罗夫们就是普罗大众,在他们身上能照见我们每个人的影子。每个看似温良恭俭让的正常人心里,都或深或浅地埋伏着妒忌、贪婪、疯狂、叛逆、报复的暗黑因子,而流感的发作正是这种隐秘冲动的爆发。正如谢列布连尼科夫导演所说:“我们每个人都是彼得罗夫。”
生活本自庸常,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渴望着另一种生活,并在这种渴望中焦灼:
他只是有种感觉,一切都不应该是现有的样子,除了他眼下拥有的生活之外,还应该有另外一种生活,一种宏大的生活,为另一种未知的东西所充满,但绝非修车地沟,绝非家庭生活,而是别的什么,一种不那么世俗、不那么庸常的东西。尽管这种生活规模宏大,但彼得罗夫活了将近三十年,却从未触碰过它,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去做。彼得罗夫有时会觉得,他的脑子大部分时间都深陷于某种类似流感谄妄的状态之中,无数的荒诞念头对他纠缠不休,他并不愿意去理会它们,可它们却一个劲儿往他脑子里钻,妨碍他理解某些更为重要、却难于表达的东西。(285页)
生活的荒诞还源自不同个体的差异与隔阂,因为生活中不仅有客观真实,还有主观真实。为了更好地揭示这一点,作家采取了独特的叙事视角。小说看似通篇使用了全能视角,实则分别掺杂了成年彼得罗夫、儿时彼得罗夫、彼得罗娃和雪姑娘等不同人物的内视角。通过不同视角对同一事件进行观照,可以呈现出异样的主观真实,展现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戒备。比如,彼得罗夫宿醉回家,发现儿子生病,问了一句“咋了,病啦?”这一细节前后出现了两次,分别掺杂了彼得罗夫和彼得罗娃的内视角。彼得罗夫自认为他“勉强从身体里榨取最后一点精神,努力塞到声音里以示关爱”;而在彼得罗娃看来,彼得罗夫的声音里“多少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”。又比如,对于洗衣机里流出红水这件事,起初根据彼得罗夫对事件的回忆,是小彼得罗夫的粉红色连袜裤掉色;后来才由彼得罗娃透露内情,原来是她杀人之后棉服上沾了血迹,故意用儿子的连袜裤掩人耳目的。同床共枕的夫妻之间尚且如此,更遑论外人了。
小说语言细腻准确,冷静克制,同时带有独特的戏谑与幽默。这种语言特质源自作家丰富曲折的生活阅历。小说主人公的职业身份为修车工,作家对其劳作过程虽然着墨不多,却处处体现着细节真实。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处,说一群修车工在给一辆瞪羚车换底盘件,结果有个东西卡住了,死活敲不出来。这个东西(шкворень)是个专业术语,在词典里对应着诸多词汇,我百般搜索无果,最后咨询了同为修车工的内弟才解决疑难。当时我便隐约感觉,作家对修车工的了解绝不一般,想必有群修车工朋友,就像老舍先生当年写《骆驼祥子》,同样受益于他那群人力车夫老哥们。后来我才得知,原来作家本人就干过修车工。难怪能把修车工写活了。不止修车工,作家还干过各种各样与文学毫无关系的行当,简直堪比高尔基“在人间”的磨炼。这些经历今后或许都会慢慢变成文字,而那必然是真实的,有力量的:只有在血和汗里浸泡过的文字,才能入骨入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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