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新宪一家
长久以来,我们都将「哀伤」视为一种丧失后的理所当然,认为时间会抚平一切,但无论在现实中还是临床心理学界,这都是一种需要被看见、被关照、被疗愈的创伤体验,尤其是进入延长哀伤障碍的群体,他们很难通过单纯的个体力量真正地走出哀伤。
根据10%的比例,仅去年一年,我国就有近1000万丧亲者进入延长哀伤障碍,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,但在现实生活中,他们似乎并不显眼。
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介绍,现在人办丧礼,一般也就是3-5天的时间。匆匆办完葬礼后,就马上投入快节奏的工作当中。而在来自他人的安慰中,「节哀」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——但事实上,哀伤是每一个丧亲者的个体权利,它需要被正视、被重视,而不是被节制。
隐秘的书写
元元是一位21岁的女孩,2018年,她的妈妈被诊断患有直肠癌,2021年,妈妈的癌症转移。这期间的两三年,元元一直在做心理建设,但真到了妈妈去世的那个时刻,她还是很难接受这个结局。她几乎是妈妈一个人带大的孩子,妈妈离开后,她觉得自己没有家了。
她陷入了长久的、无法平复的哀伤。关于妈妈的回忆无时无刻地不在她脑海中翻涌,她不想听到声音,也不想讲话,总想哭,哭不出来,吐到胃疼。即便回到了学校开始上课,但她很难专注,每天都很痛苦,甚至一度想到自杀。
元元想过休学,想停下来休整一段时间,和父亲沟通,父亲不理解,这么一件有心理准备的事儿为什么总也过不去,认为她在家更容易「胡思乱想」,在学校还有别的事情可以转移注意力,为了这件事休学「没必要、不至于」。不久后,父亲告诉她,自己要再婚了。
元元也想过很多办法寻求帮助。她看过精神科医生,医生给她开了药,但她能感觉到,精神科医生更多地在乎她生理上的感受,而不是心理。
她还去做过两次心理咨询,朋友的父母是医生,他们帮忙在医院里找了心理咨询师,她和咨询师讲了很多思念妈妈的内心活动,可对方好像并不能听进去她在说什么,最后得出的结论是:「你最大的压力来源于考研。」
图源电视剧《浪漫的体质》
蜗行
同为丧亲者,远在**的刘新宪也看到了国内丧亲者的困境。在所有受访者中,他也是最特殊的一位。他不仅是一位丧亲者,现在也成了一名哀伤领域的研究者、咨询师。
《人物》和刘新宪的通话在一个晚上进行,他简单介绍了自己过往经历,在失去丹之前,他的人生可以称得上是顺风顺水。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,一毕业就留校教书,后来出国读MBA也非常顺利,还没毕业就拿到了**公司的offer。8年间公司飞速成长,上市后他跳槽,转到新公司,从财务总监,做到首席财务官,再到总经理。在那间几乎全是**人的公司,他做了11年总经理,甚至都没有遇到所谓的「玻璃天花板」,很早就实现了财务自由。
他至今记得丹离开的2008年的那个周末,正值6月,初夏是新泽西最惬意的季节,他刚从拉斯维加斯的展销会回来,公司前景一片大好,丹和朋友约好,要乘第二天7:30的列车去弗吉尼亚参加cosplay年会。但因为一支预防针的副作用,第二天早晨,当闹钟响起时,丹再也没有醒来。
当时,刘新宪一家住在**的一个小镇上,4万人的小镇图书馆里陈列了100多本关于心理健康的书,其中很多关于哀伤的科普和解读,刘新宪说,正是这些书帮助他度过了最痛苦的阶段。
他看了许多关于哀伤的书籍,发现国内几乎没有这方面的科普。回国探亲,逛上海书城,5层楼的体量,百万册的书籍陈列在那儿,看不到一本关于哀伤疗愈的书。他上知网上去查,做哀伤研究的人也非常少,讨论的问题大多是失独父母的症状表现,至于如何干预,如何帮助,这种文章的数量为0。
同为丧亲者,他对此非常心痛,「我们需要有社会知识体系,需要一整套的方法来保证来帮助这一大批社会群体,能够在经历巨大创伤之后,依然保持一种健康的心理状态」。
丹(右一)与同学在课间合影,拍下这张照片一个月后,丹意外离世。
2014年,他辞去高科技公司CEO的职务,开始专注于研究哀伤,以及帮助处于困境中的丧亲者。
他非常想把国外的方法、干预手段介绍给国内的丧亲者,于是联系了一位《新民晚报》负责健康版的编辑,在上面投稿,一年写了好几篇,《失独父母哀伤干预的「第一道防线」》、《哀伤会转变成抑郁症吗》、《男性面对哀伤更倾向于克制》、《摆脱哀伤的桎梏》……但反响寥寥,「就像石头丢到水里面,咚一声就没有了」。
他想抵达更多人,于是在网上搜,中国是否有学者在做相关研究,他找到北京师范大学的王建平教授,发去email,两人很快就建立了联系。彼时,王建平教授研究哀伤,自己也经历着哀伤,她41岁的弟弟心脏病猝死,之后母亲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,3年后离世。母亲离开后,她内疚、自责,一个人时常常以泪洗面,每天晚上都是伴着眼泪入睡,这种状况持续了近半年。
他们尝试过写论文投期刊,刘新宪写稿,王建平帮忙修改,可期刊一个季度才发一篇文章,根本解决不了问题。后来他们想到写书,一起合作书写了《哀伤理论与实务:丧子家庭心理疗愈》。
除了常识的普及,让丧亲者们找到同类也很重要。
这也是刘新宪自己的切身体会。他谈到原来公司那个优秀的系统设计师斯蒂夫,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忧郁气质,以前他不知道为什么,后来知道了,是因为他曾经有过一个妹妹,九岁的时侯不幸夭折,母亲在打击下终身丧失了工作能力。
过去,刘新宪听到这种经历,会生起一种怜悯,但失去孩子之后,再听到这种事情,他突然就理解了对方,还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感觉,就像是在地层深处的隧洞中,他正一个人无助地在黑暗中摸索蜗行,忽然看到了一个人,又一个人,原来有那么多人都一起在蜗行。
刘新宪发现,**一共有140多个非常有影响力的哀伤科普网站,中国没有,因此,他自费注册了一个网站——「哀伤疗愈家园」,这是中国第一个哀伤科普网站,里面既有科普信息,又有经历了哀伤的跋涉者用自身经历写下的感悟和建议。他在国内开了许多次讲座,常有失独父母添加他的微信,向他倾诉,他都会尽力免费为对方做咨询。
帮助其他丧亲者,也是哀伤疗愈的重要方式之一。现在,刘新宪写书,稿酬是8%的版税,收入不及以前的零头。但他会觉得非常有意义,他能感觉到,「我的孩子在后面支持我做这件事」。因为丹,他才会50多岁去考心理咨询证书,成为教室里年龄最大的学生,他才会理解那些失去至亲至爱的人,希望给他们提供帮助。
「这样一个对人类精神健康有着巨大影响的经历和事件,我们不能用如此麻木,或者说仿佛装作不存在的态度来对待它。」刘新宪说。
「手拉手心连心」互助团体聚会。
过去这些年,郎俊莲在小组中接待过200多位来访者,他们都有着破碎的过往,在这里一同学习如何与哀伤共处。
有些人一开始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哀伤。一位来访者,刚开始来的时候很迷茫,好像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一样,他的母亲自杀了,他却说,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,来这里,只是因为母亲走了,留下几盆花,他想来看看,小组里边谁可以帮他养花。
每次相聚,他也不怎么聊自己,一直在问,「为什么」。三年时间里,每个人都尽可能地帮他寻找答案,但是他都不认可。他坚定地认为母亲并不爱他,他也不爱母亲。直到有一天,他突然发现,每次小组分享,大家会带些食物,他无意间去超市买的吃的,全都是母亲喜欢吃的。
那一刻他才意识到,原来自己非常爱母亲。之后,他还发现,原来自己会经常无意识地从住处走到母亲生前住的地方附近,尽管两个地方相隔20公里。
这些年,在小组里呆得时间最长的,是一位失去爱人的女士。
2006年,这位女士50多岁,失去了爱人。这件事像一个引爆器,触发了她多年来沉积在心底的哀伤,她想起当年上山下乡时,亲眼目睹同学上吊自杀,再往前,奶奶在她小时候也是自杀离世。
最初,她只知道北京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有个自杀干预热线,几乎每天都打来,尤其是凌晨两三点时,边打边哭。2006年,她找到了郎俊莲所在的这个小组。
刚开始一年,她几乎不说话,只是哭。两年后,她不哭了,能够听别人说话了,能够简单介绍自己。她不愿意说话的时候,郎俊莲会鼓励她,「画个东西吧,把心情画出来」,当时,她画了一只特别小的小猫,在狂风暴雨中哭泣。慢慢的,这只猫发生了一些变化,变大一点儿,表情柔和一点儿,等到2016年,她画了一只特别大的猫咪,铺满了整张A4纸,特别漂亮,表情也很享受,「那是她改变的起点」。
如今,17年过去,这位女士都没有离开团体,她不仅是这个互助团体的志愿者,也是精残热线的一名接线员,为精神残障人员服务,接听他们的来电,给需要帮助的人送药,上个月团体活动,大家还调侃她,「大姐好像在逆生长」,越活越年轻了,一点都看不出来是70多岁的人。
做心理咨询20多年,郎俊莲的工作中有2/3都需要与哀伤者打交道,她承认,在陪伴这些亲友的过程中,会有耗竭感,因为觉得他们太痛苦了,想伸手把他们拉出来,但自己的力量很有限,「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沙漠里」。
这些年,接待的来访者越来越多,但郎俊莲越来越明确,「我不是海,我就是沙漠里的一滴水,那就做一滴水能做的,在这一滴水里,我这次可以种一颗荔枝,下次再有一滴水,我再种一个,也许我还可以种树,可以在沙漠里逐渐建起绿洲,但我不再执着于一下改变整个沙漠了」。
最近一件让她触动的事情是,一位妻子自杀的男士找来,整个人非常潦倒,没洗脸,没刷牙,没刮胡子,头发乱糟糟的,也不怎么吃东西,感觉就要崩掉了。正好那天,小组在做专业知识讲座,告诉大家,亲人离开以后,你的生活可能会发生哪些变化——出现自杀的想法是正常的,睡不着觉吃不下也是正常的。
结束聚会,那位男士说,自己心里踏实了,「这次我没有白来。我知道,亲人离开这条路很难走,就像火焰山,但现在我眼前有路了,不再是一抹黑,我看到其他人走过了,原来这条路是要这么走的,希望我也能走过」。
图源电影《时时刻刻》
孟菲斯大学心理系教授罗伯特·内米耶尔会鼓励生者给逝者写信,「不会寄出的信」是一种帮助生者与逝者重新取得联系的直接的叙述方式,更像是「再一次的问候」,而不是最后的永别。
一位名叫「冰清心」的女士,在2018年失去了父亲,两年后,母亲也离世了。
虽然父母亲都是80多岁走的,看起来很「长寿」,很「正常」,旁人也安慰她,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,要「节哀顺变」,但她依然感到「心里黑了,好像一下子没有了光明」。父母逝世后整整两年,冰清心都不敢回家。她不敢踏进那个从前每年都会回去的房子,觉得「黑洞洞、冷冰冰」。
但这两年中,她写了20万字关于父母的点滴,献给父亲张世从、母亲蔡秀琼,记录他们彼此陪伴对方的62年。
这些文字给了她很大的抚慰,她也曾在网络上写下过自己的哀伤,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,文章底下大量的留言,都在讲述自己是如何失去亲人的。还有人给她发来私信,她发现,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安慰不过来,于是想着要不要建一个群。
她今年50多岁了,到了人际关系断舍离的年龄,常联系的好友也就三五个,「拉群我本来是有点忌讳的」,但看到大家那么需要安慰,她还是决定试试。一开始,群里只有几个人,没过多久就变成了20多个。
她给这个群取名为「失去亲人互相取暖群」,群公告里写着:亲爱的小伙伴们,欢迎你们入群互助。这里没有专家,只有同病相怜的一群可怜的人。如果你愿意,可以倾诉、提问、分享,当然,严禁打广告。写文、开群更多是自助行为,如果因此多少安慰或帮助到了你们,纯属天意,很感恩。欢迎你们常来,天助自助者,天助助人者。一个人走夜路会孤独、害怕,一群人走,感觉好多了。
许多个夜晚,群里都有人在说话,冰清心能感觉到,大家太需要一个倾诉的地方,一群能听懂你在说什么的人。群友们互倒苦水,又互相安慰,很多人可能并不需要所谓的「建议」,偶尔一两句话让他知道你在,他就会好受一点。
「你在说服别人的时候,也在说服自己,你叫别人珍惜生命的时候,自己也在珍惜生命。」冰清心说。
图源电视剧《请回答1988》
关爱的技巧
关于父母的离世,冰清心至今都记得一个细节,那是在妈妈的葬礼上,她很伤心,和表妹倾诉,「我现在成孤儿了」,当时,很多人在一起聊天,可能是为了安慰她,有人说,「你都五十几岁才成孤儿」。言外之意是,人都是会死的,人家还有两三岁就失去父母的,你这点痛苦算什么。
当时,她就感受到了冒犯和不被理解,痛苦是可以被比较的吗?别人的父母什么时候离世,跟自己失去父母,有什么必然关系呢,「我的父母100岁走我都会痛苦」。
哀伤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疗愈,除了来自专业人士的支持,局外人也是照拂丧亲者的重要一环。对丧亲者的关爱仅凭热忱是不够的,还需要有关爱的技巧。
不恰当的话语就是一种二次伤害。如何界定一句话恰不恰当,郎俊莲医生给出的标准是,「只要哀伤者感觉到那些话听着不舒服了,都是不合适的,都是一种伤害。」
除了「节哀」,「坚强」或许是丧亲者最不愿听到的词汇。
刘新宪说,每次听到有人称赞「你真的很坚强」,他都感觉自己饮下一杯苦酒。他还记得丹的追思会头天晚上,他吃了几片安定才勉强入睡,上台之前,他又吞下一片安定,麻醉剂的效果很快在身体里蔓延开来,他感到有点头晕,泪水终于一点点止住了。他恢复了「冷静」——那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「坚强」。
「我理解你的感受」,也是被批评得很多的「安慰」。
因为,没有「身受」就很难「感同」。**海军陆战队上将约翰·凯利曾经不这么认为,在从军的岁月里,他曾许多次登门告诉战士的父母,他们的孩子死了。他一直以为,自己能够想象父母失去孩子的痛苦,直到他的孩子罗伯特在阿富汗战争中被一颗地雷夺去了生命,他才意识到从前的自己错得多么离谱,因为那种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「完全无法想象」。
因此,在丧亲者面前轻易地说出「我理解你」,这句话不仅不够真诚,反而会令对方更加孤独。
善意的口吻也会说出让人伤心的话。比如,宽慰人「葬礼办得很好,风风光光的」,劝人要「好起来」,每次见面都问对方,「走出来了没有」,这些话都会让对方不知如何回答,说走出来了,显然是假的,说没走出来,气氛又会很沉重。
「走出来了吗」,这句提问还会给丧亲者一种无形的压力,暗示对方,哀伤需要停止。但事实上,哀伤是一个长期的、非线性的、起伏反复的过程。《哀伤咨询与哀伤治疗》一书里有这么一段话:哀伤的平复就是这样一个过程:有时候状况好些,有时候状况差些。请允许自己有时候非常痛苦,有时候又可以把这样的痛苦搁置一边。
如果是在网络上遇到不相识的陌生人陷入哀伤,或许可以给对方更多一些的善意。凉山月就曾收到过许多陌生人的鼓励,她们很多都是女性,她们告诉她,「互相爱着彼此的人们之间都是被爱连接的,尽管你看不见,你却能够感受到,你和你爱的人永远这样连接着。」
除了言语,面对哀伤者的时候,要切忌给予他们同情的眼光,尤其是那种小心翼翼的、充满怜悯的、像看着乞丐一样的眼光,那种眼光本身就有巨大的伤害性。
那么,好的方式是什么样的?
郎俊莲医生的建议很具体,她说,如果想要用话语安慰对方,最好使用开放式问话,了解对方的需要,比如:最近吃得好不好?今天三餐都吃的什么?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采买的?我每天都惦记着你,想跟我聊的时候,随时打给我。要不要去外面走走?
在郎医生看来,当身边人陷入哀伤,比起言语,行动才是有力的安慰。协助对方处理丧葬相关事宜,去照顾对方,端茶倒水,整理房间内务,或是默默陪在他身边,即便什么都不说,也是很温暖的。人都是这样的,「当你特别郁闷,想找人聊聊,你是愿意找一个你还没张嘴就给你好几个建议的,还是在那默默陪伴你,听你说的?」
丹离世后,给予刘新宪很大安慰的也是身边人的行动。
James是丹最好的伙伴。小时候,James和丹放学后总是泡在一起,一块玩电子游戏,一块看录像,丹离开了,James和哥哥做了一个仿古的壁炉书架,以纪念丹的名义捐献给慈善组织,书架将永久地安装在一个精品店里,每次走进那家店,刘新宪都能看到这个书架,架子上有个铜质标牌,上面刻着:「献给被深深怀念的刘丹」。
刘新宪夫妇与James在壁炉书架前合影
爱的代价
丹去世后整整十年间,刘新宪和妻子每周都会去墓地看望。
丹沉睡于**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公墓,那里像个安静空旷的公园,中心有小湖,湖面上常有野鸭。黑白的墓碑太冷峻,他们给丹选择了朱红色花岗岩,墓碑的中央刻着丹的名字,右侧刻着花朵,花丛拥着一个音乐符号,因为丹喜欢音乐,墓碑正面朝着一片开阔的绿色小山丘。
在丹左边大约三十米处,沉睡着一个小女孩。她是在两岁半时夭折的,她的父母每周都会来看她,后来,小女孩的父母又有了新生的孩子,他们会带着孩子一起来看望他们早逝的姐姐。那块小墓地上总会放上不同的玩具和可爱的小装饰。
在丹的右边十米处,是一个英年早逝的男子。那位晚年丧子的父亲,每个周六的清晨,都会在自己孩子的墓碑前放上二十四支深红色盛开的玫瑰花。
在丹的正前方二十米处,安息着一名41岁因患癌症早逝的女律师。2008年,她的母亲已经是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。她是墓园里罕见的愿意和人交谈的人,每次见面,会不停地说,这个女儿曾经让她多么引以为自豪。老太太住得很远,每次来回要开车两个多小时。天气暖和时,她会带着折叠椅过来,她在女儿墓前读书,从70多岁读到近90岁。
还有,在一个稍远一点的地方,一个刻着小男孩名字的墓碑上有两个初生婴儿的小脚印,墓碑上写着「2013年4月16日至2013年4月30日」。那个小男孩在世上只生活了16天。在春夏秋的季节中,那个墓碑前总是点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。
在永生园,刘新宪看到许多和他一样的哀伤者,年复一年来到这里,有一年下大雪,大家挖出一条雪道去看望自己安息的孩子。
每次去看望丹,离开前,刘新宪和妻子会有一个特殊的仪式,他们会放飞一只气球,看气球飞上天,一点一点消失掉,仿佛给丹送去的一个礼物。他一直很遗憾,丹还在的时候没有告诉他,自己有多么地爱他,所以在每一只气球上,他都会写,爸爸妈妈爱你,we love you,他想告诉丹,「我们非常爱你,一刻一刻都没有停过」。
丹的墓碑
哀伤研究学者希尔(Shear M K)说过,哀伤关乎人性中最深刻的爱——哀伤是爱,那些痛苦不过是一种爱的代价,哀伤从来都不是软弱。
我们无法忘却自己逝去的至亲至爱,是因为我们深爱着他们,爱不会消失,因此,哀伤也不会消失——将强烈的痛苦整合进生活,带着哀伤开始新的生活,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功课。正如哀伤学者库伯勒·罗丝所说:「你仍将会成为一个完整的人,但你已不再是过去的你。」
凉山月忘不了丈夫。一天,她在网上刷到《一生中必去的中国最美的五十个地方》,仔细数了一下,竟和丈夫一起走过了21个。她想起丈夫下葬那天,自己本想多留点他的贴身之物,想了想,还是把他常用的眼镜和手表也放进了那个小木盒,眼镜可以继续陪他看世界,手表可以继续陪他记录未来的时间。
她还在网上遇到过两个骗子,从一开始的点赞,到后来的私信关心,对方的主页展示的都是帅气的健身照,出入的都是高档场所,代步车都是BBA,不久便开始讲述自己婚姻失败,需要陪伴,约着线下见面,这些骗术是那么的一致,又是那么光鲜,令她更怀念那个朴实过日子的、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她的爱人。
元元依旧生活在对妈妈的思念之中。每次回家,她总是会去看妈妈,每次去,都会带上这段时间吃到的好吃的,店里新出了什么好吃的点心,先去买一圈,再带到山上去。元元从小学习乐器,在妈妈的墓前,她会拿出iPad,给妈妈放自己的演出视频,一边放视频,自己吃一些东西,和妈妈说说话,「就好像我跟她一起吃一顿饭那种感觉」。
最近,她看了日剧《重启人生》,也想过,如果真的可以重启人生,她希望妈妈可以开始新的一生,希望她出生在一个比较好的原生家庭,跟现在的小孩一样,物质生活好丰富,接受好一点的教育,有一段更好的亲密关系,进入一段不像这一生这样的婚姻,不用很优秀,幸福快乐就好了。她希望妈妈拥有崭新的人生,不必记得自己,「新的人生已经跟我没有什么关系,跟我有连接的,只是我的妈妈。」
刘新宪还在继续写书、讲课、维护网站。2021年1月,他的新书《哀伤疗愈》出版了,这本书非常通俗,总共就6万多字,用最精悍的语言把哀伤这件事情讲清楚。此外,他还注意到儿童哀伤,还有那些进入临终关怀期的濒临死亡者的哀伤。
不久前,刘新宪被确诊了前列腺癌。他很想在这几年再多写几本书,之后再好好休息。时间似乎变得更紧迫了,我们在道了再见之后,他又把关于哀伤可能要用上的数据资料再次重复了一遍,他一再强调,这是一个庞大的人群,急需被看到、被关照,因为,关照他们也是关照我们每一个人——毕竟,丧失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伤痛,没有人能够幸免。
每次收到其他丧亲者的感谢,刘新宪都仿佛看到哀伤的高墙被凿开一点点缝隙,有光透进来,他感到温暖和安慰,他说:「只要人们知道我,人们就会知道他。」他希望大家记得自己的孩子——刘丹,是新泽西州西园镇高中的学生,他喜欢商业、经济学、历史、动漫、音乐、阅读、烹饪和武术。
哀伤是一次没有归程的航行,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,但「1000万颗破碎故事之心」一路蜗行,终将走进「新的生活」。
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生活?哥伦比亚大学精神病学教授凯瑟琳· 希尔(Katherine Shear)曾有过一段形象的描述——哀伤是一个新的家园,是生者的永居之地,生者要在那里重新界定他们的生活,重建生活的意义。
凉山月迷上了鲜切花,一周一次整理花材,静静地醒花,什么都不想,摘除多余的叶子,然后插在花瓶里。丈夫走的第792天,她久违地发了朋友圈。女儿18岁了,懂事又优秀,身高长相都很像爸爸,她给女儿写了一封信,谈了高考,谈了亲情,谈了爱情,谈了健康,然后告诉她:妈妈永远是你的依靠。
元元谈恋爱了,对方是很好的人,在亲密关系里会有一瞬间觉得对方很像妈妈,「像妈妈一样对我好」。她的情绪谈不上稳定,但在妈妈离开的第542天,她发了条新的帖子:体重掉十斤又长十斤,不再天亮以后睡去,欲望自由,盖可爱的小熊猫毯子,有光照在我身上。妈妈,妈妈我总想起你,在很多时刻……在这段话的开头,她写道:「好久不见,在过新生活。」她也知道,「新生活」中,过生日再也收不到妈妈的祝福和礼物,生活永远缺了一块。
今年清明节前,冰清心用逝去父母的口吻给自己写了一封「天堂来信」,后来,她将这封信分享了出来,安慰了很多人,给了他们重建生活的力量。那封信摘录如下——
亲爱的,很抱歉我被迫离开了你。我肯定是回不去了,但是不代表我不想你,你有多想我,我就有多想你。我们就像一节莲藕,即便断开了,也还是千丝万缕连着的,这些你一定感应得到。正因为我们之间有爱,才会有这种叫做痛的感情存在。
但我不希望你一直这样痛下去,我希望每次你想到我时都有温暖和力量。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人生使命,你还没有完成,所以千万不能因为我不在了就心灰意冷,觉得人生无意义了。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,但我更希望你往后余生,只有快乐、平安和幸福。
记得我的话:我们终会相见,在此之前,请多珍重。
元元把对妈妈的爱刻在了身上。
参考资料:
1、《哀伤疗愈》,刘新宪,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,2021-1。
2、《哀伤治疗:陪伴丧亲者走过幽谷之路》, [美] 罗伯特·内米耶尔 (Robert A. Neimeyer),机械工业出版社,译者: 王建平/何丽/闫煜蕾,2016-3。
3、《哀伤咨询与哀伤治疗(第5版)》,[美]J. 威廉沃登(J.William Worden),机械工业出版社,译者: 王建平/唐苏勤,2022-2。
4、《殇痛:失独父母哀伤反应的质性研究》,何丽、唐信峰、朱志勇、王建平,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,2014年第5期。
5、「哀伤疗愈家园」网站。
6、Shear M K,Simon N,Wall M ,et al. Complicated grief and related be-reavement issues for DSM -5 [J]. Depress Anxiety, 2011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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