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麦克白》是莎士比亚的名剧了,但我原先并没有看过。我最早是从黑泽明导演的《蜘蛛巢城》里,知道了“移动森林”的预言故事。
黑泽明导演《蜘蛛巢城》
在《蜘蛛巢城》里,大将鹫津武时惑于蛛脚森林中妖婆的预言,杀死主公,取而代之,做了蜘蛛巢城城主。及至军心动摇时,他重入蛛脚森林找到妖婆,向她占问前程,妖婆说:
你可安心,除非蜘脚森林移动,向你蜘蛛巢城迫近,否则你不会战败。
鹫津武时大喜:
这树木会动?……怎可能,换言之我不会战败!
结果,后来敌军围城时,在茫茫雾霭中,森林果真向巢城迫近了——敌军将树木立于马背作为掩护,恍似森林自行移动,巢城内上下失色,鹫津武时众叛亲离,为乱箭射杀。
这是个巧妙的预言故事,不逊于中国上古“亡秦者胡也”的著名谶语,令人印象深刻。过后我才知道,《蜘蛛巢城》是据《麦克白》(又译《麦克贝斯》《麦克佩斯》等)改编的,只是其历史背景由苏格兰的中世纪易为日本的战国时代;而“移动森林”的情节也几乎照搬了莎翁原著,不同处是将三个女巫改作了一个妖婆。顺便说一句,1971年好莱坞版《麦克白》的中文片名又作《森林复活记》,很可见“移动森林”这个梗是如何的突出。
志费尼:《世界征服者史》
接下来一段,志费尼因应上文,插述了一个似乎来自阿拉伯的传说(据英译者波伊勒的注释):
这正是牙祃祃(Yamama)的匝儿花(Zarqa)的故事。她建筑了一座高大的城堡,而她的视力是如此敏锐,以致敌人如要进攻她,她能分辨出几程远的敌军,作好防御和准备,击退和赶走敌人。因此,她的敌人只有遭到失败,什么策略他们都采用了。[最后,有个敌人]教砍伐带枝的树木,每名骑兵都在前举着一株树。这样,匝儿花惊呼:“我看见桩怪事:活像有片林子向我们移动。”她的百姓说:“你的敏锐视力受伤了,否则树木怎能移动呢?”他们放松守望和戒备;第三天,他们的敌人到来,打败他们,活捉匝儿花,把她杀死。
从整体情节来说,匝儿花的故事跟麦克白的故事并不相同,但二者却有几个共同的情节要素:都以城池被攻为故事背景,都有神异的女性角色,当然最关键的是,都有高度雷同的“移动森林”细节——这一细节,都导致了城池的沦陷。显而易见,不论在匝儿花故事里,还是在麦克白故事里,“移动森林”皆可谓故事的包袱,也是故事的灵魂,二者很可能是有源流关系的。
自民间故事学的立场看来,情节要素的断裂、脱落或重组,都属常见现象,麦克白故事就不妨视为匝儿花故事的异变和重构。在这个新的故事文本中,有特异能力的守城者匝儿花等于分裂为两个角色:守城者麦克白,有特异能力的三女巫(三女巫其实是三位一体的)——有“先见”能力的匝儿花,变为有“先知”能力的女巫;但最核心最重要的“移动森林”细节,则仍完整地保留了下来。
还有一点,麦克白原是十一世纪苏格兰历史上的真实人物。莎士比亚一系列历史剧的创作,多参考十六世纪英国史家霍林舍德的《英格兰、苏格兰、爱尔兰编年史》一书,《麦克白》亦如是。甚至三女巫及其“移动森林”的预言,亦为霍林舍德原著所有,莎翁只是巧于渲染而已。
《莎士比亚戏剧与政治哲学》
依据这一间接论述可知,“移动森林”的梗很可能源自苏格兰传说,先被霍林舍德录入《编年史》,再被莎士比亚写成《麦克白》,遂能在现代映像世界中发扬光大。
从阿拉伯传说的匝儿花,到苏格兰传说的麦克白,时空和国族的跨度甚大,其间当有文本的缺环。只是事涉禹域之外,我个人无力涉猎,甚望有高明者续作探讨,以验证这一未完成的考证。
最后附带再说一事。我曾试着百度有无关于“移动森林”的论述,结果搜到了**乔治·R. R. 马丁的奇幻小说《冰与火之歌》的一段(第五卷第二十六章):
《冰与火之歌》
“上城墙。”阿莎·葛雷乔伊吩咐部下。她自己走向瞭望塔,特里斯·波特利紧随其后。
木制瞭望塔是山这边的制高点,比周围森林最高的哨兵树和士卒松还高出二十尺。“看那儿,船长。”她登上塔后,科洛姆说。阿莎只看到树木和黑影,月光下的山丘和山丘后白雪皑皑的峰顶。随后她意识到那些树正在缓缓靠近。“哇哦,”她大笑,“这伙山羊裹着松枝。”树林不断移动,如舒缓的绿色潮水向城堡涌来。阿莎想起儿时听过的故事,说森林之子与先民作战时,绿先知把树木变成战士。
这个细节,想必是向莎士比亚致敬了。但实际上,作者是应该向更多的古人致敬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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